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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3 章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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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人靜才回來,她想和他說說話,又心疼他缺覺,就拉倒了。他的書天天讓她看,蘸著唾沫的手指把書頁都翻得不平展了,書一天比一天厚。這天夜裏,她給樸同志打開大門,樸同志說:“看完了?”

“啊。”

“好看不?”

“要沒那些不認識的字就更好看了。”

她和他說話越來越省事,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麽。他從書頁被翻動的情形看,就知道她讀他的書了,讀到哪一章節了。

“識不少字嘛。”

“是俺二哥教的。算盤是俺爹教的。”

“你爹不是早去世了嗎?”

“俺有兩個爹。早去世的爹不識字。”

她眼睛看著樸同志。一進門他那張了口的皮鞋就叫她看見了。他褲子上全是泥,下半截褲腿是濕的。他是踩到水溝裏了。他天天闖禍,糟蹋自己的東西。有回下到河裏去洗澡,手表也讓水泡停了。葡萄覺著自己的心要分一瓣兒給樸同志了。

“看完書怎麽想?”樸同志笑瞇瞇地問她。

“啥都不想。”葡萄說。她心裏說:連你心裏的東西都看明白了,還用想啥?書上的樸同志和眼前的樸同志是個什麽樣的人,有顆什麽樣的心,葡萄全懂,但她說不出。

“地窖裏藏的人是我爹。”葡萄說。

樸同志心裏唿嗵一下,表面和她一樣,就像家常夜晚說淡話。他知道葡萄說的“爹”是誰。人們常常說漏嘴。說:孫二大活著的時候,咱這兒啥都有賣。或者:孫二大活著就好了,他能把那孬人給治治。樸同志在這裏呆了三個月,心裏慢慢活起一個叫孫二大的人:精明、果敢、愛露能、得理不饒人。他發現村裏人漸漸忘了孫二大是個被他們鬥爭、鎮壓的人,他們又把他想成一個能耐大的長輩,遇到事,他們就遺憾不再有這樣的長輩為他們承事了。開始他覺得葡萄在和他逗,但一秒鐘之後,他相信她是那種妄為之人。她把窩藏一個死囚和偷公家幾棵蜀黍看得差不多,都沒啥了不得。

“我爹在下頭耽了好些年了。你們工作隊不來,他還能上來見個太陽、看個月亮、聽個畫眉叫。”她湊到燈下去引針。

樸同志啞下嗓子說:“這事可不得了,你懂不懂?”

“懂。”她馬上回答,擡頭看他。

他一看就知道她說的“懂”是六七歲孩子的“懂”,不能作數。

“你……你為什麽要這麽做?”

“他是我爹呀。”

“可……可是他是個犯死罪的人!”

“他沒殺人沒放火,犯的是誰的死罪?你心裏可明白了,他不是犯死罪的人。”

樸同志楞了:“我心裏怎麽明白?”

“你明白。”葡萄把這三個字咬得很痛。

“你告訴我這麽大的事,我非得報告上級不可。我不報告,我也死罪。”

“報告唄。”她把針尖在頭發上磨磨,繼續手上的針線活,“打著手電去報告,別又踩溝裏了。”她下巴指指他的鞋,笑笑。

樸同志真不知這個女人是怎麽回事。他拿出煙來抽,兩手渾身亂摸。“啪”的一聲,他的打火機過來了。他看看葡萄大大的手,長長的手指把打火機往他面前又推一下。他可讓她害苦了,把一個生死閘把交在他手心。他不知自己下一秒鐘會不會跳起腳沖出屋,站到院子裏大喊:“來人哪!抓逃犯哪!……”

他又清楚自己是多麽沒用的人,假如剛聽到她說這事的時候沒趁著意外、刺激、驚嚇跳起來去喊,往後喊是很難的。他一喊不僅出賣一條性命,他要出賣兩條——這個渾頭渾腦的王葡萄不久他就看不見了。

他是不能看不見她的。三個月他在外頭開會、調查、鬥爭,回來見到她,就感覺安全了。外面總是兇險,鬥來鬥去,一句話說得大意,就會給鬥進去。他是個馬虎慣了的人,常說馬虎話,只想博人一場哄堂大笑,可是人們笑過之後他覺出不妙來,覺出緊張來。他變成一個每句話說三遍的人:頭一遍在心裏說,第二遍用嘴說,第三遍是用記憶說,檢查嘴巴說出去的哪個字不妥。說了三遍的一句話,落在人群裏,他還是發現不妥。就像他走路行事,無論他怎樣仔細,天天掛爛衣服踩濕鞋,天天看見身上有碰傷的綠紫青藍,想不起什麽時候碰痛過。

每回他驚心動魄地回到葡萄的院裏,看見她拉開門栓,淡笑一下就扭頭下臺階,讓他跟在後面下來,免得又踩錯哪一腳,他就覺得安全了。葡萄這裏全是見慣不驚的,大事化小的。她三十四歲,像個幾歲的孩子不知道怕,也像個幾百歲的老人,沒什麽值得她怕。只要把門栓一插,她這院子就是她的,就安全。

這下她的院子不安全了。她揣著一顆定時炸彈哩。

揣著一個定時炸彈,她還能這樣安全,他實在懂不了她是怎麽回事。她講著她公爹如何生病,她怎樣給他求醫,而他聽一小半漏一大半。等她停了,不講了,他又來追問那些漏聽的。他太魂飛魄散了。有一點他弄明白了:叫挺的男孩是這樁事情的犧牲。

他突然問:“你和你兒子的父親,很相愛嗎?感情很深嗎?”

葡萄看著他。這是什麽話呢?這成唱歌了。她的笑把他打趣了。

他想那一定是很像歌的。他發現有頭有尾的男女故事全一模一樣,至少結尾一樣。他和葡萄的事也就好在沒頭沒尾。

他和葡萄當然是沒事的。他又不瘋,去和一個鄉下女人有什麽事。

他想總有一天葡萄的一生要成一個大故事。也許是很短的一生,只有三十來歲。這故事他不寫也會有人寫。就是只寫到她三十四歲,也夠大了。這麽好的三十四歲,誰來了結它?是他?他趁她回屋去睡覺,悄悄走過院子,摸黑爬上臺階,賊似的拉開門栓,跑到四清工作隊長家,讓他趕快領人來包圍這個讓他舒適、安全的小院子,捉走他喜愛的葡萄和地窖裏的逃犯?

他不行。幹不了這事。

樸同志不知道葡萄比他更早明白他幹不了這事。從他一進這院子,你來我去的幾句碎話幾瞥眼光,她就知道他是誰了。再就是從他的書,他的身世裏,她比他自己都知道他是誰。他是那種掂著人家性命不輕易撒手的人。

他抽了一夜煙,雞叫時打好行李。就是對葡萄的秘密裝聾作啞,他也得搬到別處住去。他被迫做了知情者,他不能再被迫做個合謀。

他得等天亮再走。不然話不好說,一院子關著一男一女,還都孤的孤寡的寡,冷不丁一個人半夜卷了鋪蓋,那不是叫另一個打出門去的?

他聽見葡萄起身了,去院子裏放雞,又舀了水去廚房燒。他每天都有熱水洗臉,還有一缸子熱茶。他看看表,五點半,他拎著行李卷走到院裏。

葡萄從廚房出來,馬上就樂了。她指著他的行李卷說:“你這鋪蓋卷拎不到門口,就得散。”

他看看,她說得沒錯。

“擱下。”

他擱下了。

她拎起那油酥卷一樣松軟的被包,回到他屋裏,抽下繩子,重新把裏面臟的、幹凈的衣服疊好,齊齊地碼在被子裏,再把被子疊成緊緊的四方塊。她跳到床上,一只膝蓋壓在被子上,兩手扯繩子。他左伸一下手、右伸一下手,都伸錯了時候、伸錯了地方,不幫忙反而礙事。

“給你做了點兒幹魚。你拿上吧。”

他跟她去了廚房。

“俺們這兒的人吃不懂魚,我也才學會吃。吃慣了不賴。聽說養人哩。”她一邊說一邊從鍋裏拿出煎得焦黃的鹹魚,上面撒了幹辣椒末兒。

“這麽多?”

“你在人家家裏吃派飯,沒趕上派到我家哩。給你帶上,吃唄。”她看他一眼,“昨天晚上給你做下的。”

他看著她。她的話他是這樣聽的:昨天就知道你會走的。和你說了那事,你還不嚇跑?

“好吃這魚,再給你多做。”她眼睛說:你走也沒用,你已經知情了。

“別做了。”他眼睛說:我膽小,再多的秘密我就承受不住了。

她找了張舊報紙,把魚包起來。一會兒油就透過來了。她說:“為啥不做?只要你好吃它。”

“我好吃它。”

兩人都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麽。一個說:不知為啥,我就是信賴你;另一個答:被你信賴上了,我還有什麽辦法?

一時間他覺著把她孤單單撇下了。他想也不敢想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麽過的。饑荒、運動、寡婦避不了的是非。她還水靈靈地活著。他母親把他丟在老鄉家是偷偷丟的,餵了他最後一次奶,留了幾塊光洋,趁他睡著了把他留在最富足的一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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